第七響

第七幕：钟声悠扬

星星嘻笑着唱着歌，一路追着安纳斯城的副官和王子，走过灰石砖砌出秘道，是一条通向城外的石阶。秘道两边石墙上挂上油灯，副官带着慌惶失措的王子走下石阶，来到一个细小的房间，他推开破旧的木门，这里是紧急用的休息间，除了桌椅，还配置了一些食粮和武器。

“到了泽雾小镇，我们就能找到马。”副官一边翻出朴素的衣衫，一边向垂头丧气的王子说道：“殿下先换上方便行动的衣服。”

荒站在小小房间的一角，牵着想要到处乱窜的星星，他看着那位坐在小圆木椅上，低头不语的王子，他两手捧着老国王交给他的小宝箱，慢慢打开它，掂起系着红宝石的金链，喃喃说道：“这就是家传的宝石红血泪，只有国王才能配戴的宝石，没想到居然会以这种方法传到我手中。”

“王子殿下……”

副官刚想要出言安慰，秘道突然响起急速又密集的脚步声。荒和副官望向休息间的木门，木门被人踹开，皮肤灰黑又长了一个鹿头的妖怪拿着巨斧冲进来，它二话不说，一斧头砍向还没搞清状况的副官，可怜的男人被劈开两半，鲜血喷洒，那位一直表现得唯唯诺诺的王子厌恶地退开，然後不满地朝那鹿头怪说道：“注意一点，你差点伤到我了。”

荒对於眼前的变故，没有丝毫意外，他看着王子和妖怪队伍合流，然後带着他们从秘道偷偷潜回国王大宅。荒轻轻抚过手边的星星，他跟在王子和妖怪背後，那位王子一直把玩手中的红宝石，嘴角挂上得意洋洋的笑容，他和那些攻打自己国家的妖怪称兄道弟，甚至提醒身边的妖怪将领现时城内的兵力布置。

“这个国家最强的骑士已死，再没有人能挽救这场大局已定的战争。”王子心满意足地把吊饰戴起，昂首挺胸。

荒淡然地回到空无一人的国王大宅，老国王已经换上戎装，和城里的士兵一起上阵杀敌，他才刚骑上战马，接受妻女的送别後和大队一起出发，王子就推开秘道的暗门，回到国王大宅的书房。他向妖怪下令，安纳斯城里不留活口。

本应是王城守备最严密的核心建筑瞬间变成战线最大的缺口。无数的鹿脸妖怪从国王大宅的书房冲出来，它们拿着剑斧，身上的铁甲当啷当啷响，恐惧的尖叫和求饶声响遍了整座国王大宅，它们一路跑出街道，向着紧闭的城门出发，打算从内打开城门，把同族放进城中。

那位背叛的王子踏着族人的鲜血走到大宅的会客厅，坐上国王的座椅。他呵呵轻笑，一手掐住那枚红宝石，喃喃说着：“父亲，这可不怪我，谁让您总是看不起我的软弱？我都知道你根本不打算把王位交给我，那我只好自己来取了。”

荒对於王子内心的挣扎和感想没有兴趣，他默默看着眼前的闹剧，此时，大宅外下起大雪，一轮马蹄声响起，刚出发没多久的军队发现城中异样，於是中途折返，可他们看到的，是一片地狱。

安纳斯城血流成河，妖怪所到之处，无人生环，骑士还没有搞清妖怪是怎样跑到城镇里，他们只能挥剑战斗。风雪越来越大，骑士拼了命杀出一条血路，纯白的雪地染上猩红，他们沿着妖怪的踪迹，来到国王大宅前，不敢相信妖怪是从城里最尊贵的房屋跑出来。

骑士跳下马，冲进大宅，看到坐在王座上的王子时，一切都愰然大悟，他们用剑指向背叛者，却没有人真的挥下利器。就是短短一瞬的迟疑，骑士就被赶来的鹿头人斩杀。

荒漠然地眨了眨眼，大宅会客厅的三角窗子刚好能看到对面的钟塔，风雪的帘幕虽然挡住了窗外景色，但荒动了动眼皮，银白的眼睛却能看到月读的身影，谎言之神被困在钟楼上，大概已经看腻了每天上演的亡国剧目，此刻正倚在水晶上，随手捡起一块水晶碎片，运用神力小心雕刻出荒还是小孩时的模样。

荒勾勾嘴角，他回头望向笑得开怀的王子，放开一直拽着星星的手。重获自由的星星一下子窜到王子面前，它们喜欢满嘴谎言，又热衷伪装的背叛者，星星卷起王子胸前的红宝石，不明所以的王子吓了一跳。

‘撒谎的坏孩子，你的报应马上就要来了，不快点逃跑吗？’星星放开宝石，在王子脸前嗤声嘲笑，王子本就问心有愧，看到‘报应’二字，马上面露慌色，他从王座跳起，跑到房间的另一边，同在房间的鹿头人不解地瞪着他，嘴中吼出荒听不懂的音节，而王子只是尖叫让妖怪帮他赶走那些吓人的文字。

鹿头人并没看到王子口中所说的文字，它不耐烦地跺着腿，手中战斧晃了一下，把王子绊倒在地上，试图让他冷静下来。王子却趴在地上，挣扎着翻过身，他冷汗直冒，一抬头，便看到星星排成他父亲的容貌，近得几乎贴住他鼻尖，星星国王用责备和失望的目光注视着他。

国王的幻影说：“你不配为王。”

王子顿时瞪眼欲裂，他扯着嗓子，大声嘶叫道：“我就是安纳斯的王。是我嬴了，是我偷偷调换了信使的信，说服了矮妖，让他们在我登基以前不要前来协助，是我偷偷和沼泽的鹿妖将领会面，告诉它们只要在战争中杀死你，我会送给它们半片沼地作为回报，人类和妖怪两族往後会和平共处。”

星星国王却笑起来，它们散开，又排出王子的模样：“可恨的骗子，恶心的叛徒。”星星高声唱道，它们追着满屋子逃跑的王子，一边笑骂，一边丢出星屑掷到王子头上。

“你这恶魔，到底是什麽东西？”王子哭叫起来。

星星还想要继续作弄王子，可荒不允，他勾勾指头，银星组成的王子脸容散开，它们乖乖当起荒的纸笔，写道：“我是窥探天命之人。”

王子脸色惨白，又问：“这算什麽意思？你是命运女神派来的先知吗？”

荒不再回答，亦无须多言，星星笑着飞离王子，它们回到荒身边，轻声歌唱，唱着赞颂毁灭的歌。会客厅里是死去骑士的尸体和鲜血，骑士的亡灵正在低吟，它们并不甘心死於背叛者的手下，染满血迹的盔甲在地上咔嗒咔嗒地响，不甘心的亡魂聚起来，附身到它们生前穿戴的盔甲上。

夜灵骑士手握大剑，摇摇晃晃地站起来，王子吓尿了，他瘫软在地上，撅起屁股急速爬到鹿头人的背後，手指头抖着指向夜灵骑士。鹿头人的牙齿咬得咔咔响，它挥动巨斧，当的一声敲在夜灵骑士的头盔上，但已经死去的亡灵没有受到伤害，它们丢下被砸坏的头盔，再换上新的，然後举剑，刺穿了鹿头人的心脏。

鹿头人的鲜血洒在王子身上，王子震惊地睁大双目，夜灵骑士这次没有放过叛徒，它们砍下王子的脑袋，那颗代表安纳斯城的红宝石滚落在地，夜灵骑士单膝跪下，笨拙地捡起宝石，它们得把珍贵的宝物归还给它们的王。

这时，外面响起凄厉的号角声，夜灵骑士收下红宝石，匆匆离开国王大宅，荒跟着它，继续旁观这场年代久远的战争。安纳斯城的城门被城内的妖怪打开，士兵根本无从抵抗，他们一部份人护着国王离开，另一部份人英勇战死，夜灵骑士投身战事，但妖怪的数量实在太多，它们屠杀城内每一个人，巨大的石块夹杂了士兵的头颅，被搁在城外的投石器掷到城内的建筑上。

其中一块大石撞上最高最惹眼的钟楼，荒回过头，只见大石穿过高塔，消失不见。荒眨了眨银灰的眼睛，五指逗玩着星星，他看着夜灵骑士奋勇杀敌，但仍然没能挽救这座城镇。杀戮之夜结束，新的一天来临，本应在黎明时分响起的钟声没有出现，城里已经再无活人，而这座城毁灭的真相也从未被外界知晓。

夜灵骑士在死城里徘徊，它们拒绝了从天而降丶身披黄金战羽的女武神，在往後的百年，一直猎杀安纳斯城附近的妖怪，但始终没能让过去的城镇复活，亦没有找到安纳斯王族的遗孤，交还那颗红宝石。

荒走近面向钟楼跪下的夜灵骑士，它们把战斧插在安纳斯城的遗址上，幽灵战马伴在身边。星星绕过荒身侧，扬起他的黑色长袍，落到夜灵骑士眼前。

‘那座钟不会再响起来。’星星说：‘那是只为诚实之人响起的钟声，而这座城却毁於谎言和背叛，真实长埋这废墟之下，永无告知天下的一天。’

“吾等会一直守在这里，真相总有天会被揭晓。”夜灵骑士说道。

荒不答话，星星聚到夜灵骑士胸前，轻轻触碰它们镶在胸甲上的红宝石，夜灵骑士的身影化成轻烟消失，只有那颗硕大的红宝石掉下来，星星呆呆地捧着宝物，不知如何是好地回到荒身边。荒皱起眉，责备地望向星星，星星却把红宝石放进他的长袍口袋里，然後乖乖躲到荒的衣领下。

荒叹了一口气，从口袋摸出冰冷的红宝石，他转身向前踏出一步，眼前景物扭曲，荒瞬间回到钟楼顶层，诚实之钟依旧被谎言水晶封印，月读坐在水晶上，微笑着给他鼓掌。

“恭喜你揭开了这座谎言之城的真相。”月读乐呵呵地说道，他望向荒手中的红宝石，又说：“接下来是要归还这颗宝石吗？安纳斯家族的後人仍活着，你要接下这任务吗？”

荒不悦地皱着眉，他有更重要的事要处理，这颗红宝石和这座城的事，也该告一段落了。月读读懂荒的心思，他淡淡一笑，道：“荒会答应的，对吧？毕竟那位可怜的夜灵骑士如此信任你，把守护了百多年的重要宝物交托予你，荒，你不会让它们失望。”

冷冰冰的宝石瞬间变得有点儿烫手，荒看着老师不容拒绝的目光，只能不乐意地点头。月读高兴地笑了，刹那间，背後的谎言水晶轰然倒下，碎屑如夜空的繁星般在空中飘扬，它们融入月读的幻影之中，那座金色的大钟展开如缎带般的金光，闪闪生辉的金色光屑组合在一起，八片散发着耀目光芒的碎片落在月读身边，他伸出手，让碎片飞向荒。

“收下吧，我的孩子，之後的旅途，我会一直伴在你身边。”

荒掏出他从报丧女妖那里得到的碎片，九块碎片合在一起，化成一道流光，窜进荒戴在耳垂上的弯月耳饰。月读微微一笑，百多年前的安纳斯城幻影消失，荒和月读站在沼地的废墟上，脚边的小野花和芦苇草伴着细雪，在夜风摇摆。

月读抬起手，透过半透明的掌心，凝视西边的夜空。他的身体仍是一抹幻影，他的神识和属於他的碎片一起附在荒的弯月耳坠上，无数的星辰从天空坠下，月读轻叹了一声，向依然绷着一张俊脸的荒笑着说道：“别皱着一张脸了，安纳斯王的後人就住在西边的歌利城，那里应该也有一片太阳碎片。”

荒深深看着自己诡计多端的老师，月读一脸无辜地回望向他。荒缓缓地点头，和他的老师并肩，向着西方出发。背後，宏亮又悦耳的钟声传来，在整片薄雾沼泽回响。荒撇过脑袋，眼角看到不远处的钟楼残骸上有一抹金光，那座诚实之钟悠悠响起，似是为两位满是秘密和谎话的异国旅人送行。